阿云wondermaker

眼中仅仅是他们也为他们而写。
就是爱情。

【何立×你】阖眸烟云 上【有R】

是篇剧情文,中间有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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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中有物,根之,源之,信之,死不惧。”

 

何立曾反复与你诉说他如何厌弃宗教,抱怨教徒都是些虚伪吝啬之徒,可你很清楚,他并非是反对宗教占用税收,也非作呕于教徒的惺惺作态,他只是畏惧。

 

畏惧面对那些心中有物,胸怀磐石,没有软处,刀枪不入之人,更畏惧与那些人相比,内心空空如也的自己。

 

“大人心中无物,自是。”

 

“贪生怕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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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GM:寻常歌



00 楔子

 

门被推开时,你正斜靠窗边,就着光半举一本书,清风温徐,吹开木框,送来后院一缕熙和与几片粉白花瓣,杏仁般馨香带着新生的湿润,粘在宽大衣袖的边角与书页之上,你轻轻眯了眯眼,抬手用两根手指捏起一枚,放到脸前细细查看,花瓣圆润,色泽新鲜又明亮,正是三四月春季里开的正盛的桃花。

 

桃花花期短,不过二十天,收集起来泡茶,倒是不错。你在指尖轻捻抚摸花瓣表面,放下手中书本,拿起桌角烧着的一根长烟斗放到嘴角,朝外吐出一团升腾起的白雾。

 

正思索着该何时去收集晒干,视线里渐渐出现颀长身影,走近,在脸上落下一抹阴影,遮蔽了窗外日光。

 

“大人。”

 

你抬起脸,微微偏过脑袋,在蒙蒙消散扩张的水雾中辨认出来人,从窗边直立起,搁下烟斗,欠下身子行礼,黑色长发未绾起,从左脸顺着脖颈一丝丝滑落,垂在胸前腰间,如瀑般浓墨重染,贴合身上一袭雪白里衣,仿佛水墨画中隔绝尘世的场景。

 

何立站在你半米开外停住脚步,竖起扇子,抵住下巴,并未出声让你起身息礼,而是歪着头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这幅场面:

 

白衫单薄,衣领半敞,里无亵衣,一边已掉至肩膀,露出一片雪白肌肤,包裹精巧突出的锁骨与流畅颈线,青丝半遮面,只剩半张脸上低垂的眉眼,长长睫毛沾染晨光金色破碎,于颊上落下丝丝阴影,淡红嘴唇丰腴小巧,不着朱砂,此刻轻抿嘴角,面容清冷,没有一丝情绪。

 

他转眼看看桌边搁置的一根烟斗,袅袅白烟还从中不断向上升起,消散在女子搭在腰间的双手边,乌木的烟杆好似蒙了一层灰尘,深色死气沉沉,不加修饰,只在中间刻上几个字,但随着手指日夜摩擦抚摸,也已经渐渐轮廓模糊无法辨认。

 

何立扭头,看到屋角一个半人高的黄木柜上,也摆放了一只烟斗,搁置于精美的檀木托,烟杆由纯炼精钢打造,内藏机关,既可防身,又可日用。雕刻复杂纹样,层叠镂空,分外华丽,由内而外的崭新,不沾一缕烟尘,被擦拭得干净明亮,在室内闪着银色寒光。

 

“送你的礼物,可还欢喜?”

 

看到这儿,何立眼眸微沉,拿住扇柄的手一顿,但随即又恢复如常,手腕抖动,干脆利落甩开折扇,呼吸间闻到烟袋里廉价的呛人烟草,忍不住轻挥扇面驱散白雾。

 

他带着和熙笑容,向你问道。

 

 

“大人送的,自然欢喜。”

 

你大概是明白何立话中之话的,只是面上仍旧不动声色,屈身行礼的动作更深一些,头深低下,声音沉稳清冷,回应的客套又干脆。

 

“是吗?”

 

何立在宰相府行事多年,扮演行刑审讯的角色不下数百次,最擅长的便是与人谈话拉扯。

 

捏起桌角烟斗,放于手中旋转打量,指尖下滑磨蹭模糊的雕刻文字,依稀能辨认出那是五字一顿,十字对望的一排诗句。他在心里琢磨,时而抬眼去观察你平淡素净的面容。

 

“旧烟斗,不是怀旧人,念旧情?”

 

你行礼动作停滞一秒,倒是没想到这人会问的如此直接。

 

身为大宋宰相秦桧府中任职最久的一任总管,你从没想过能在男人面前隐瞒心事,深知临疑时只有坦荡才能赚得活路的道理。

 

自初次相识至今已满一年,何立来这满春楼三楼西侧的厢房,与你会面没有上百也数十有余,虽不懂自己有何巨大魅力,竟能引得那传闻中狠辣阴毒,冷血无情,下手不分妇孺老少的秦相辅佐官频频光临烟柳之地,但这人一举一动中透露出的却着实有种染了病态的压迫。

 

无论来多少次,都只例行一问,“我不在时,姑娘可否接客?”嘴角挂笑,眼神轻佻,手中纸扇开合,只让你觉得只要吐出一句谎言,生命便随时会流失在这细微的一瞬当中。

 

“那都是——”

 

你把屈起的膝盖直起,身子挺立起的同时,柔顺的发丝也垂回肩后,遮盖住泄出的冰清,脚步轻挪向前,走到何立身前,抬起眼皮,直勾勾地盯着执扇男人,言语如表情般清淡,轻飘而出,让人捉不到破绽。

 

“浮云往事了,大人。”

 

何立放下烟斗,扇子展开落于胸前,低眼与你对视,看着你露出的一只眼眸,瞳孔黑亮却无神,下垂的眼角周遍泛起一圈模糊的红,浓密的睫毛垂落在眼眶边,冷清又黑白分明的一张脸尽显无辜。

 

男人依旧无法从你身上看出动摇,便也失了追问的兴趣,啪一声合拢折扇,塞入腰带,抬起胳膊,宽大手掌落在肩膀处,指尖冰凉的触感惹得你身躯一颤。

 

离上次何立的“光临”已过一月有余,男人靠近的距离传递衣袖上淡淡木香,陌生又熟悉的接触,让你忍不住放开抿紧的唇瓣,松弛下绷紧的身体,下意识做出迎合。

 

“你整日不着外衣守于窗边,不怕受了凉?”

 

但何立走近几步,不知是不是故意,手掌滑过柔软敏感的侧颈,却只捏起掉落的衣领,替你拎回原处,整理好每一丝褶皱后,双手搭在你的浅蓝腰带上,看着双襟交合下露出的一截雪白直挺的纤长小腿,似是不满般解开原本松垮的结,拉好衣摆,意欲重新系好。

 

“不知大人何时会来,便也不知何时该穿。”

 

何立为官,名利场沉浮多年,被秦桧重用的人才,自是肮脏阴暗之事儿做了不少,可偏偏这人本身好干净利落,衣服全选些干脆利落的素清一色,不喜花哨,短袖长襟,学了胡人的款式,省去宽大衣袖,做事不碍。自然,杀人用刀也不碍。

 

生着谨慎多疑,残忍冷清的性子,偏又有伶俐过人的头脑,一手纵横权谋之术使得云翻雨覆,相府内部上下大小,就像其衣领腰带,整顿得颇为完美。

 

 

 

 

 

你还记得与何立度过初夜时,手指摸索替男人脱下外袍和长靴,却对着里衣胸口处一个牢固漂亮的结扣犯了难,无论揪起衣绳哪头都无法将其解开,只好乖乖地跪坐在床边看男人耐心教导该如何去分段解此绳扣。

 

那日何立嘴角挂着似有若无的笑,脱去自己的上衣,又一把扯下你腰间长带,拉住双手高举压倒枕边,将双腕共同绑在床头,大手自颈窝向下滑动抚摸,轻声细语地在耳边哄劝着让你尝试自己解开。

 

 

 

 

想到这儿,你轻蹙起眉毛,抬手压住男人还在系腰带的动作,口中客套温和地劝阻着。

 

“层层叠叠,后头终要褪去的。”

 

你性子与何立些许不同,虽也生的一股清冷不近人的气质,但不喜热闹人多,也厌恶繁杂忙碌,最爱独处安静,屋子乱了懒得收拾,没人来访懒得穿衣,起晚了懒得吃食,平日里若没有特例,腰带便也懒得系好,只管就着阳光一遍遍读那些带来的书本,时而下楼采摘些桃花晒干做茶,反是悠闲自得。

 

 

“嗬,怎么着?”

 

何立生平最反感做事拖沓,但此刻进行一半被打断,倒是也不恼,只管慢慢放开腰带反手握住你的手腕,将一只精巧的手纳入手心,稍稍用力向前一扯,身子便不受控制地碎步迈开,直直撞入男人怀中,侧脸贴在上好丝缎织作的青绿官服之上。

 

你感受到他胸膛伴随呼吸沉稳的起伏弧度,听见一声声有力好似鼓声咚咚的心跳声,那特有的沉香木味儿更加浓郁,一时间失了方寸,觉得有些腿软。

 

“听姑娘意思,倒是嫌本官,”

 

他轻笑一声,从腰间重新抽出折扇抵过你的下巴,手腕用力,一下便将你一直低下的脸高高抬起,一直遮盖住半张脸的发丝掉落到耳后,露出一整张巴掌大的小脸。

 

“让你侯久了?”

 

何立压低的声音沙哑又充满危险。

 

 

听到他自称本官,你就知道该是服软的时候了。

 

毕竟这人虽平时总一副乐呵呵脾气很好的模样,自称大度,可心里最是记仇爱报复,犯起病来可从不把人当人看,你与他相处一年相安无事,也算摸清了总管大人的脾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该听话时便听话,两人皆得便利。

 

 

“不敢。”

 

你低垂眉眼,双手抬起搭到男人肩膀,并不抗拒,而是顺从柔和回应一句,轻声细语地向他解释。

 

“只是,怕麻烦。”

 

何立捏着扇子的手又用上些力气,你刚垂下些许的头便再次被抬起,窗外日光此刻刚好照在脸上,能看到一直被遮挡的半面上布满伤疤,密密麻麻,自下巴爬上额角,烧伤的疤痕漫过一只眼睛,里面装着玻璃珠般的白灰色瞳孔,早已失明,无神地闪着光,倒映出男人。

 

“还能看清本官的脸吗?”

 

看着这些不规律的烧伤疤痕狰狞扭曲地蜿蜒盘踞于你的半张脸上,与另一半完好精致的面容形成触目惊心的对比,何立面上依旧,没有泄露出一丝情绪变化,只轻挑起一边眉毛,抬手举扇,左右调整角度细细打量着你的面庞,就像在欣赏一件美丽的器物是否摆正,带着些许好奇,发出疑问。

 

“靠着光,无大碍。”

 

何立居高临下,对人对事总是淡漠不经心,言语中流露出不屑与轻蔑,这是你早已习惯的姿态。

 

过去的烧伤不仅让你瞎了一只眼,另一只视力也受到严重影响,虽一直悉心保护,也免不了日渐衰落,此刻你轻眯起眼,借着日光认真打量面前男人的脸孔,还能辨认出他的五官。

 

你将肩上的手顺着脖颈摸索向上,贴在侧脸,用手指细细摩挲过每一寸皮肤,又轻点过眼角与高耸鼻梁,最终落于唇角,不同于男人总是吐出的尖酸刻薄,冰冷坚硬的话语,何立嘴唇饱满柔软,你用指尖反复揉搓来回抚摸,确认了唇瓣位置,随后轻轻踮脚,单手扶着肩膀,将身体完全贴上,嘴巴轻轻啄吻又含住下唇。

 

 

两人身躯完整贴合,何立下意识去环住你扑过来的后腰,因伤病而清瘦的形体不盈一握,前胸的柔软丰满只隔着一层薄薄衣料,触感真实而又充满年轻活力,踮起脚之后你重心不稳,摇摇晃晃,两条因衣物摩擦露出的大腿,似有若无蹭过男人的下身,你环着脖颈贴近耳朵,朱唇轻启,一字一顿地朝他说。

 

“大人,容貌依旧。”

 

何立只是摸着你后背两块格外明晰的肩胛,听见这轻声细语好似哄骗的话语,浅浅勾起唇角一笑,将乌纱官帽,手中折扇,同腰间插着的佩刀一同卸下扔到桌面,流畅地将你横抱而起,大步流星,走向床榻搁置下。

 

你视线模糊,落于柔软被褥还感觉陌生,扭动几下身子确认所在,抬手去撑床板,想要坐起身来,腰肢在动作下显露漂亮的骨感与凹凸有致的玲珑,何立坐在床榻边去解官服的内扣,饶有兴趣地看着你,随手一抻便拉开本就摇摇欲坠的腰带。

 

“雪桃啊。”

 

你辨认出他的位置,听到熟悉呼唤,便缓缓跪坐起,将脸转过。

 





 

【r部分请看🍎】










 

“着实奇怪。”

 

男人利索褪去上衣,拉住你双领朝后一挑,轻薄长衫便流水般顺着圆润肩头和胳膊滑落。

 

 


【r部分请看平仑】





 

毕竟,相府行刑官何立,用刑一把好手,名不虚传。

 

 

“你这般无趣,却偏又——”

 






【r部分请看平仑】


 






总是这般,他曾赠与器皿,送上金玉,也曾出言嘲讽,羞辱调戏,喜悦或伤痛,你从不流露过多心声。

 

平日里无论说什么都只会温顺迎合,不出言谄媚,不主动索取,甚至对人对事都不会多做评价,一个仿佛不存在于这一世,无所欲也无所求的无趣之人——此刻也会因他而流露出这般表情。

 

紧盯你的脸,何立忍不住深勾起嘴角,笑着感叹一句。

 

“实在姝丽。”

 

 

【取次梳妆,寻常言语,有得几多姝丽。】玉女摇仙佩,前朝柳三变流连烟花柳巷,为爱慕之妓写的一首赠词。

 

你不明白为何男人突然出言夸奖,或是刻意在这种时候以“赠妓”阴阳怪气,但也无暇细想顾及其它,只管顺从地歪头将侧脸贴到他的指节,上下轻蹭,趁着短暂停歇大口喘息,断断续续地说着。

 

“大人说笑。”

 

何立看你缓缓抬起胳膊,两手都握到他腕上,将其从耳后带到嘴边,唇瓣微张露出几颗洁白贝齿,含住一根食指后轻轻噬咬,舌尖抵上,柔软触感围着指腹打了两个圈儿,随后顺着粉红舌面将它吐出,难得显露出一个柔顺而又俏皮的笑容。

 

“小女子不识笔墨,

 

 

确是好生无趣。”

 

 

 

01 “初遇”

 

 

何立从楼上下来时脸色铁青,这月相府机密情报多次流失,尤其关于秦桧本人种种“流言”【自称】更是传遍大街小巷,各种粗俗不堪,甚至羞辱贬低的杜撰愈发离谱,他多次出面派人平复镇压无果,最后竟直接传到宰相耳中,如此舆论当然惹得那位“不爱地位爱名节”饮茶作诗的大文人震怒不满,把总管叫去好一顿骂,最后直接将一张密信甩到他脸上。

 

他拿起一看,是外部情报探子送来的,说是宰相府副总管武义淳近来常出入满春楼,每次都酩酊大醉,夜半才归来。秦桧被气得吹胡子瞪眼,咳嗽不止,一根手指颤巍巍地抬起,破口大骂,圣上派来的奸狂草包,拿着鸡毛当令箭,如此胡言乱语毁人清誉,当真以为本相不敢动他。

 

何立一直执手俯身侯在屋子角落,等秦桧怒气消散,坐在太师椅上大口喘着气,才向前一步,沉稳进言。

 

“宰相大人,此事恐有蹊跷。”

 

秦桧从蓝玉手上接过茶水,放在嘴边吹了吹,抬起眼皮无精打采地瞥了一下他,示意继续说下去。

 

“满春是一等青楼,只武义淳一人,应是无法将舆论扩散到如此局面,只怕——”

 

“青楼里有脏东西。”秦桧端茶轻啜一口,不紧不慢顺着话说下去,何立停下动作,将腰弯的更深,等候下一步指示。

 

“带着那草包,抓。”

 

想来一个当职一年毫无作为的二世子,有贼心没贼胆,定是不敢造次,掀不起风浪的。秦桧扶着椅子把手缓缓站起,咳嗽几声,朝何立摆摆手,一直在抬眼观察的人接到命令,不敢怠慢,又鞠一躬,平礼离去。

 

 

 

“嗳,何....何大人,您这是干什么..哎哟”

 

本就日程繁忙,又平添这么一桩麻烦事,何立好净,最头疼出入嘈杂纷乱之地,此刻心烦如麻,带着些许戾气直奔副总管里屋,揪住那不成气候的耳朵,听着他吱哇乱叫,不由分说便将人带出了相府。

 

“当然是去看看武大人安抚女人的经验,究竟如何了。”

 

 

 

满春楼的老板娘叫金美凤,是个上了年纪的胖女人,脸上脂粉涂抹厚如城墙,远远瞧见了近来最大金主,“冤大头”,相府副总管武义淳大人又要光临此处,便提起裙摆踉踉跄跄从楼上“滚”下来,小碎步快速来回颠倒着就冲到他面前,一张涂的火红的血盆大口笑的分外灿烂,眼见就要扑过来。

 

何立迅速地向后倒退一大步,让老鸨紧紧地去挽住武义淳的肘弯。

 

“哎呀,武大人,您看您,来一趟,怎么不提前知会一声。”

 

女人肥胖矮小的身躯凑在武义淳旁边,就像两个大肉圆,何立对她身上劣质的香水味儿甚是嫌弃,展开折扇执于面前轻轻扇动。

 

只是这动作可把副总管给吓了一跳,来到满春楼时他便知自己犯的错已被抓包,如今这金美凤还在冲二人媚眼如丝的明送秋波——武义淳眯着小眼偷偷观察身后的何立,见他打开折扇面容平和,嘴角还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微笑,知晓这人现在心情——

 

甚是不悦。

 

他一只手推搡着硬挤到自己身边的女人,冲她重重咳嗽两声,示意这老鸨看看自己眼色,金美凤被用胳膊肘重重捅了两下,莫名其妙,抬眼偷偷望向武义淳,那人正狰狞地扭动五官,挤眉弄眼示意朝后看。

 

“哦,这位是——”

 

金美凤向后偏头,总算是看到这冤大头身后还站着一位身材修长挺直的官人,青绿官服板正贴合身上,黑色官帽样式与武义淳相似,猜测应该是品级身份差不多的,于是便立刻换上一副喜笑颜开的谄媚模样,歪过脑袋热情询问。

 

何立执扇动作微顿,还在思索是否要把真实名号报出,就听见旁边那个大嗓门儿,用着生怕别人听不到的巨大音量,肥手一挥,堂堂正正震声介绍了起来。

 

“哟,你说这位啊,可听好了。”

 

“这位,就是现宰相府总管,何立,何大人。”

 

话音刚落,周围楼顶沸腾人声都停顿一秒,纷纷向这边侧目,投来好奇视线,何立站在那儿整个人都僵住了,笑容凝固在嘴角,颇感心累,和扇抬手重重地敲击在武义淳的后脑,疼的那人龇牙咧嘴,转头看来,却只获得了总管大人颇为不满的一瞪。

 

 

“哎哟,您说这,原来您就是何大人啊!”

 

老板娘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得知面前这人竟是官品比武义淳还要高的金主,还是那个而立未婚娶,传闻中从不出入风月场的何立,马上就兴奋地难以自持,双手放开武义淳的胳膊,小碎步踏起来就要冲到那人身前,嘴里还忙不迭地推销着自家店铺。

 

“大人快请快请!来满春楼,您可是来对了,咱们这儿的姑娘,那都是个顶个的...”

 

 

“哎——”

 

眼见金美凤丰满过度的胖手就要伸过来揽住他,何立立刻出声制止了她的喋喋不休,折扇翻转前倒,顶在女人肩头,让其与自己保持半米距离,脸上摆出那份皮笑肉不笑的客套表情,看看陷入迷茫的老板娘,又扭头看看旁边同样不明所以的武义淳,张嘴侃侃道来。

 

“本官初到此地,心中,难免陌生羞涩,”

 

听到羞涩二字从那人口中说出,武义淳立觉背后一阵寒气上涌,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一脸难以置信,一句“何大人,您还会羞涩呢”还没说出口,就被人在背后重重地推了一掌,差点被口水呛死,瞪大双眼看过去,却被正声点了名。

 

“我看武大人对这里,颇为了解。”

 

总管向这投来一瞥,眼睛里寒光毕露,吓得被叫到名字的人俩忙摇头推脱,不了解不了解,一点都不了解。两边腮帮子的肉被摇到飞起,也无济于事,何立边在背后偷偷拧他的肥肉警告不准再多说一句,边朝金美凤和善地笑着提出建议。

 

“不如就让他引路吧。”

 

老板娘觉得在理,第一次来的客人都内秀,熟人介绍总比大张旗鼓好得多,只好点头同意,叫来手下干事儿的伙计去疏散围观人群,又好好招呼了几句何立,朝二人行了个浮夸的礼后退下了。

 

 

何立把武义淳拎来时并没有明确说明到此地的目的,不知是否要办正事儿,这人突然被委以重任,胆战心惊颤颤巍巍,嘴巴张开又闭上,半天磨叽不出一个字儿来,生怕说出什么错话就被总管大人当场处决。

 

正满头大汗犹豫不决,还是何立已经看穿一切,竖起扇子拍拍武义淳的肩膀,笑容和蔼好言相劝。

 

“哎,武大人,不怕,你就只管介绍,我就只管听。”

 

“宰相那边,我必不多言。”

 

他抬起一边眼睛打量何立的面色,知道自己不管信不信,今天都是难逃一劫,倒不如好好听话多一分活路,只好垂下脑袋,十分沮丧,认命地带着他向满春楼深处走去。

 

金美凤身为一等青楼的老板娘,别的不说,办事能力倒是一流,上了二楼,走廊里一排排的隔间中,都已经坐好了精挑细选能力出众的姑娘,不说头牌实力,也都是城里大街小巷被人称道的,名号响当当的艺妓。

 

不过说是艺妓,明眼人一看便知,卖艺还是卖身,不过是看钱出的多少,高官富贾中的常客,私下早就会和老板娘约定好姑娘初夜的价格,偶尔几人之间还会小型竞拍。

 

满春楼这么大一个营生,背地里全靠这灰色买卖赚得盆满钵满。

 

“在这间的是杏儿姑娘,弹得一手好琵琶,城里大户人家设宴总少不了千金买她一曲。”

 

何立听着武义淳声色并茂的介绍,探头向隔间里望去,一女子着鹅黄纱裙坐在黄木凳上,抱着一把品相极好的小叶紫檀琵琶,见到来人便偏过头,露出经过千百次琢磨才能做出的娇媚姿态,带着甲片的手指拨弹几声小桥流水,武义淳便笑嘻嘻地同她眉眼对波。

 

何立一晃手腕打开扇子,在心中做出了自己的评价:媚俗,浪费了琵琶。

 

“这间是梅梅姑娘的屋子,平日最喜绸缎舞,跳的极佳。”

 

身着粉衣的美娇娘妆容很浓,侧颈微笑,魅惑无比,玫红绸缎一圈圈绕在裸露的小腿上,好像勾引般翘起。

 

无趣。何立将扇子放在脸下轻扇几下。

 

“这位是牡丹....”

 

愚钝。

 

“这位是兰香.....”

 

蠢笨。

 

走过了一个个隔间,里面大多是武义淳经常光临的艺妓,但何立全程一言不发,将扇子半遮脸前,掩盖心中的烦躁,一个二个的女人长相绝美,可全部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不像是能有巨大煽动力,将流言蜚语迅速散播制造混乱的聪明人。

 

难不成,不在“熟人”当中?他啪地一声合扇,敲到还在兴致勃勃推开隔间门介绍的武义淳脑门上,故作疲倦姿态,把手背到腰后轻轻锤了锤,左右扭动脖颈活动几下久站僵直的身体,言简意赅阻止了副官做的无用功。

 

“你用过的,不必再介绍了。”

 

何立伸了个长长的懒腰,扇子有节奏的一下一下拍打着手心,看武义淳又一次吃痛抱头,两只小眼透出浓浓困惑不解,心下不想多做解释,踱着步子径直走去,越过剩下的一个个隔间,向前大步流星,只留下两个铿锵有力的清晰音节。

 

“嫌脏。”

 

啊?武义淳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有些怀疑自己耳朵听到了什么,看着何大人潇洒离去的背影,过了好一会儿才小碎步追上,结结巴巴地跟在后面询问。

 

“脏.....脏?”

 

何立停下脚步,将垂在胸前的帽上长翎甩到后面,和他大眼瞪小眼,张开嘴深吸一口气,然后——

 

“嗯。”从鼻腔里发出了个短暂上扬的尾音,表示不置可否,十分的认可,然后回过头去,继续前进,不留情面,把完全不明所以的蠢蛋丢在身后。

 

 

满春楼之所以叫满春楼,除了这里的艺妓名号统一带花之外,还因它楼后大院儿中,有一棵据说存活几百年的奇桃树,有两层小楼那般高,刻满崎岖盘错的纹路,虽说是古树,但奇就奇在年复一年,每到年初二三月,这树杈上便会开满桃花,且一年比一年更繁盛,花瓣飘零洒满院子,花香飘逸整条大道,素有生生不息之势,故才有了满春楼的牌匾。

 

二人径直穿过楼上长廊,从偏门走下,果不其然见到了后院中央的桃花树,树干高耸,但枝杈却无比粗大,密密麻麻,上面开满明艳花蕾,无比娇嫩,最低的一根枝丫已被压到树半腰。

 

何立年少参加科考,饱读儒家理学,梅、兰、竹、菊、松,君子品格,以之作诗作文早就写到厌烦,张口就来,出口成章,但任谁都知,走仕途,官场沉浮,当君子,守气节,可是保不了官也保不了性命的。因此比起苦读朱熹孔孟,何立倒是对阴阳纵横,鬼谷李斯颇有研究,因此也素来不喜那些假惺惺的兰花梅花。

 

 

只有桃花。桃花例外。

 

 

他望着这壮丽景色出神,一抬头,却面露惊诧,在一根粗壮枝杈上趴着一名女子,身着白色薄纱外衣,双腿交叉娇翘起,单手执书,面对正午温熙日光看的认真,脑袋搁在胳膊上微微偏过,一头浓密青丝便柔顺倾倒,披肩流淌而下。

 

何立眯眼望去,细细思索。哪怕这根树杈算是最低的一根,也足有一层楼高,若不借助工具能自由上下——

 

此女定不简单。

 

如此想着,心下有了判断,迈开步子朝树下走去,扇子再度在手中展开,他抬起头,仰面朝树上女子呼喊。

 

 

 

“这位小娘子。”

 

当时的你正读一本医书,隐约中似乎听到有男人声音呼唤“小娘子”,但自觉藏于高树不会受到打扰,只以为是楼上客人与艺妓追逐打闹意外闯入后院,没有在意,可你翻开两页纸张,又听到几声接连不断的“姑娘”从树下近处传来时,便察觉不对,合上书,撑起身子,歪头向下望去。

 

“姑娘。”树下站着一胖一瘦两个人,你视力受损,看不清他们的五官,只模糊辨认出那头戴的乌帽应是官帽,判断这闯入者身份定是不低,或许是来光顾生意的客人,错把你当做满春楼的妓女,才将你称作“小娘子”。

 

“您可是在叫我?”

 

执扇立于树下的男人看到了你低下的脸庞,四目相对后露出一个十分温和的笑容,你虽不解来人目的,但还是礼貌地回应一句,男人挥扇,和善笑着点头。

 

你犹豫片刻,想着自己毕竟一介平民,身份低微,还是不要随意得罪这些大人物,便双手一撑树干,从上面轻巧地翻跃而下,稳稳屈膝落地,欠下身子向他行礼。

 

“小女子眼拙,未曾望见官人。”

 

何立见你下树动作迅速,落地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不似一般妓女能拥有的身手,当下便肯定了内心猜想,只是张开嘴还未说话,又被身后没有眼力见的胖头陀打断了。

 

“何止是眼拙,简直是无礼!无礼至极!”武义淳大声嚷嚷着向前走来,一只手高举起朝你指指点点,你微微抬起眼皮,借由这刺耳声音辨认出此人,正是近一月来常常“大驾光临”的相府副总管,心中立刻对旁边身着青绿官服的男子身份有了数。

 

“何大人在树下呼喊多遍,你仍不作理睬,究竟是何居心呐!”

 

 

果然,何大人,相府总管何立。随着武义淳逼的越来越近,你便只好将身子欠的更深更低,在他即将走到面前时,一直沉默不语的何立突然“哎”了一声,胳膊抬起挡在男人肥胖身躯之前,阻止了他婆婆妈妈的盛气凌人。

 

“因平日不太有人会如此唤我,才未放在心上,还请大人宽恕。”

 

即使看不明晰,你也能感觉到何立藏在扇子后的满腹心机和在你身上游走的,充满怀疑的目光,不想将事态进一步扩大,你便抓紧这个机会一口气把解释说了出来,希望能从这令人窒息尴尬的处境中解脱。

 

何立刚才在树下望见你半张脸上密布的伤疤,和一只接近灰色的无神眼睛,已经猜出你现在是半瞎状态,自然不会在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上多做纠缠,不过看刚才武义淳的反应,大概也明白这不是他熟悉的某个妓女,毕竟无论是这颇有争议的脸蛋,还是身上那不同寻常的气质,都完全不似烟花地的女子。

 

“姑娘眼生,叫个什么啊?”

 

何立心中终疑武义淳,没有让他走近,看到你被头发遮盖住毁容的半张脸,转而将计就计,继续把你当做艺妓来对待。

 

“我...”

 

你张口欲回,却犯了难,想要老实作答,可若说出本名,定然会暴露自己不是楼中艺妓,对面男人的眼神,像两把锐利尖刀钉到你身上,明摆着是要让你说出他想要的答案。

 

你眉毛微蹙,抬眼悄咪咪看了一眼何立,又扭头看看身旁高大粗壮的桃花树,灵机一转,吐出个脑海深处的名字。

 

“雪桃。”

 

听到你花名的瞬间,何立执扇的手明显停滞了一秒,似是回忆起什么,但多年已过,见惯了大风大浪的人经验丰富,危机感让他迅速收回迟疑和多余情绪,将扇子合拢于手心,向你走近一步,居高临下打量着,却没从你面上看出动摇。

 

“会唱曲儿吗?”

 

他沉声发问,事已至此,便也只好顺应作答。

 

“技艺拙劣,怕是献丑。”

 

 

 

这是个聪明人。何立见你面对这种场面仍能应对如流,心下又对你多了一分认识。

 

他是喜欢聪明人的,聪明人做事不用多费口舌,总是周到又让人满意。

 

 

“不怕。随我来吧。”

 

但他又厌弃聪明人,太聪明总是让人难以看清心中所想。何立转身,最后又看了一眼你的脸,仍旧蹙眉抿唇,失神的眼睛让表情看上去无比麻木与冷漠,不能从中找到破招,也琢磨不出分毫。

 

你微鞠一躬,直起身子便要跟上男人的脚步,只是还没走上半米,身后那个一直摸不清状况的武义淳便又开始犯蠢,傻乎乎地也抬腿凑来,寸步不离,好似个跟屁虫,如此让想单独问话的何立颇是头疼。

 

“哎——”

 

果不其然,走到楼下,又上了楼梯,在门口武义淳刚走近你,想要探清厚重头发下的长相,熟悉的哎声再度响起,何立抢先一步站在你们二人中间,眉头微皱,表情苦恼,一板一眼地向他“好言相劝”,

 

“此女是我先看好,武大人同去,恐怕多有不便吧。”

 

何立重重咬上“不便”二字,让本来都确定他们此行目的是为打探情报办正事儿的武义淳再度陷入困惑:如何不便?怎么就不便了呢?难不成何大人这次来,不是找人办案,倒真是为了寻一个合胃口的小娘子,共度风月,潇洒一夜?

 

“您还是去另寻乐子的好。”

 

“请吧。”

 

趁着武义淳还在犯迷糊的当口,何立大手向后一推,将你推搡进门,自己也倒退几步进入门中,朝着外面的副官露出个无比礼貌客气的微笑,大手一挥,客套话这么一说,不待他张嘴发问,便果断把门房一关,隔绝两边。

 

 

 

02  针锋相对

 

 

你的房间在三楼西侧,算是这妓院里最清净的地方,推门进去定眼一瞧,便能看出此间与之前二楼长廊的隔间大为不同,更加敞亮素净,没有艳俗的丝带花瓣装饰,也没有过分抢眼的金玉装饰,比起那些庸俗脂粉廉价香水气息,这里充满的更多是同后院相似的桃花香味。

 

你侯在门边,替他取了官帽放好,又转身走到窗台前端起茶罐,打开放到鼻前轻闻,那是前几日采摘的整朵桃花花苞,今早晨刚刚晒好,下绿上粉,颜色暗沉下去后,香气扑鼻,配上碾碎的荷叶和陈皮,是这楼里女子常喝的调理茶。

 

“大人想听什么?”

 

何立已坐于茶几圆凳上,折扇放在桌面,抬头打量周围白墙原木的朴素装扮,床边墙面还挂着一副水墨点染的桃花图,刚好与院内桃树遥遥相对,你打开桌上青玉茶壶盖,用镊子取适量桃花茶泡在其中,将一只小巧的白瓷茶杯摆在男人手边,轻声询问。

 

“姑娘会唱什么?”

 

何立闻见那桃花专属馨香,扭头望去,看你捧起茶壶向白瓷杯中倒出淡褐色清香,有几瓣细碎粉色顺着壶嘴流淌而出,落入茶杯,男人抬眼,似是想从你脸上看出什么,但一如既往,失明人无所见,便也无所表,一切都如这茶香般清淡,他不语,望着盅中桃花,思索片刻,终是端起浅啜一口。

 

“小女子本就浅薄,拿手曲更是不多。”

 

你见他竟不疑茶中有毒,也是惊讶,但想来今日与这位总管大人的交锋应是躲不掉,虽然此行不在计划中,倒不如顺水推舟,说不定能让本来目标加速实现,思虑着,你踱步径直越过厅堂,走到床边一把七弦琴后坐好,手掌轻轻抚琴弦,听得蚕丝弦敲击杉木发出低嗡,微微抬头询问何立意见。

 

“大人若是无多要求,我便就此献丑?”

 

你虽辨不清那人表情,却也见得他冲你点头,何立刚才看你泡茶时,十指指腹皆有薄茧,说是技艺不精,也肯定日日练习,心中自然有数,信你不会拿出滥竽充数之作。

 

说是要弹琴唱曲儿,可究竟要唱个什么,事发突然,你胸怀忐忑也拿不定主意,不过既然今日面对这人,如果简单弹奏一曲艳词,未免太过浪费机会,自十年前落得孤身一人,寻寻觅觅存活至今,你知命中有缘者终会相见,只是这缘——

 

也分得是善是恶,是幸是孽。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

 

四指轻弹,拇指拨弦,你出声轻唱,歌声婉转,已决定去试探一番。

 

听闻第一句,何立便知是柳永蝶恋花,唱于高楼,依偎春风,见繁华盛开而惆怅十分,孤独零落他乡,回忆故乡故人,抒发春愁之苦。他虽科举高中,擅写诗文,可生于江南旖旎之地,鱼米美景养起的少年,就没有不喜诵词咏唱的,前朝柳三变科举失败,流连烟花柳巷,专为妓写词,本应为儒生不齿,却实在偏生美感,流传甚广。

 

——蝶恋花,唱离人,相隔甚远不得见之思,春日浓蜜之愁。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最后一句罢辽,你停指抬头相望,却见何立并无多做反应,只是端起茶壶,给自己续了一杯桃花茶,看你一曲毕了,才放下茶杯,笑意盈盈向你调笑一句。

 

“姑娘唱柳七,是否也挂旧人?”

 

“大人太高看,只不过随口唱来。”

 

为了试探,你特地未取柳永赠妓词及香艳词,而是选择一首相思愁苦的深情词作,当面弹唱,你本相信何立能听得懂,这一时也分不清男人是在故作镇定,还是真的无动于衷,便只好浅浅垂身谢礼,客套应答。

 

“继续吧。”何立拿起桌面折扇放于手中把玩,抛出淡淡命令,但你却深知这一问并不简单,若是下一曲不能引得鱼儿上钩,怕是日后遭疑,惹火上身,只是想要表明心迹,单凭普通曲目肯定不能做到。

 

 

“小女另有原创曲,大人若不嫌弃,可否一听?”

 

你如此说道,抬起胳膊轻抚琴弦,再度起势,何立坐于桌边,并无特别表示,只是摆手,远远做了一个“请吧”的动作。

 

食指微动拨弦,滑至右侧琴弦最粗处,被弹出铿锵响声,你深吸一口气,道出词牌念白。

 

“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余独不觉,已而遂晴,故作此词。”

 

这首词序甚为耳熟,饶是何立听后也难免一惊,自词曲出现,在花间词人温岐与南唐后主李煜手中变为文人雅士之物,至今为词作诗序者寥寥无几,而其中最为出名,当属北宋苏东坡。

 

“回首向来萧瑟处...”右手抚压琴弦,左手飞快拨弹四弦,奏鸣声铮铮,比起青楼华美轻俗之舞曲显得杀伐果断,却又宏大壮观,你本就看不清琴弦,便干脆轻阖双眼,全凭指法流动弹奏宛转,口中唱词高扬,在末了骤然收回,伴随一声重重琴吭,轻飘飘落下了最后一句。

 

“也无风雨也无晴。”

 

当朝文人,向来重诗文,轻词曲,认为诗文属雅兴,词曲属庸俗,只有前朝苏子愿为其正名,以词作诗,写出诸多远远超出花间词作内涵,意境宽阔宏大,囊括四海过往,遥望宇中红尘的词曲,哪怕再自视甚高之文人墨客,苏子之词也都熟读默诵过,只是这等高深明朗之词,难有小曲儿与之相应。

 

“这词,确是此地罕听。”

 

这曲奏毕,何立难得动容,抬手为你击掌两声喝彩,站起身来,表示赞赏。

 

“苏子诗词,少有天下之大义,却字字句句都在描本心,寻真理。”

 

前朝零落,大敌压境,庙堂内外,凡文人墨客皆忧心国事,纷纷创作讽喻政刺之作,感伤时局,咏唱衰败悲调,叹国难,愁身世,唯有苏子贬于黄州,忙碌于作画书法,发明美食,修建水利,寺庙游玩,与人下棋郊游,晚年悼怀亡妻,一生深情。

 

世人皆醉心于其诗词文才,为之倾倒,却难为苏子定性,只是从文章中能见识到真人真性情,瞥见人生哲理中的一叶扁舟。

 

“好词好诗,终究是不为时局所困,才可经久。”

 

你低头,将指尖从琴头滑到琴尾,波动出一连串弹跳灵动的音阶,何立并未说话,但你清楚他必定明白。

 

关于这次会面目的,你他二人虽只字不提,但都心里有数,弹琴唱曲为表面,一首定风波聊表苏轼为人,却是暗示那年风波亭,时时刻刻都在告诉他,你心不在政,并不在乎当朝局势如何,也不想牵扯其中,比起动荡时局,倒是更想探求本心,琢磨世间道理,过活属于自己的人生。

 

人活在世,本就漂泊无定,你嫌麻烦,倒是甘愿唯心是从。

 

 

“你不是乐师。”

 

但何立似乎并不那么认为,只两首曲子想在他那里自证清白,显然还是力量不足,起身向前,折扇展于胸口,走到七弦琴附近,浅浅俯身,面带深意笑容,竟直接挑明目的。

 

“那大人以为,我是什么?”

 

你并不吃惊,只是食指拇指相扣双弦,弹出一声动听和弦,慢慢把头抬将起,用那只还未完全失明的眼睛看着他,嘴角扬起一个细小弧度,从容回应。

 

“你是眼线。”何立摇着扇子,淡淡说出结论,眼神钉在你面上,一如审讯时的目光,想要从囚犯身上发现情绪波动的蛛丝马迹,判定真假。

 

“何人眼线?”你在琴上放平手掌,轻歪着脑袋,不带一丝犹豫,连声再度发问。

 

“金人。”

 

你抿嘴唇,左右摇头,只直直注视于他,不躲不避。

 

“朝廷。”

 

你嘴角弧度弯的更深,仍是目不转睛,又摇摇头,看着男人扇后表情变得迟疑,知道他现在没法从你脸上看出什么,不禁张开嘴轻笑了一声。

 

“哈,大人。”

 

你说着,重新低下头去,琴上拇指扫过三弦,竟直接弹奏起了一曲阳关三叠,左手指腹按压流转,尾音悠长而又沉稳,何立没从你身上发现端倪,站在原地,听闻一声浅笑,只当做是对他的嘲讽,难得脸上笑容收敛,一言不发,静候你的表演。

 

“若您真有看穿人心的本事,就不会如此,”

 

中指指腹左右滑动,蚕丝弦发出铮铮摩擦声响,一叠奏毕,你突然抬脸,再度望向何立面容,嘴角笑容不减,平淡评价。

 

“两眼空空。”

 

何谓空空?眼盲之人竟道别人双目失神?何立皱眉,倒是没预料到一直温顺懂礼的你突然如此出言不逊,一时间猜不透你算是虚张声势,还是真的看穿一切,难得受挫,男人合扇掌心,只居高临下看着你,并未出言反驳斥责。

 

“我是医馆之女。”

 

你将双臂收回,从琴凳上站起身,像是为刚才失礼行径弥补,欠身鞠躬,口中念念,自报家门,却仍旧省去了原来的姓名未说出。

 

“出了此楼西北对角第三条街街角,三七医馆现任当家,正是民女。”

 

三七医馆。听了你的来头,何立细细思索,想到近来确有情报称城中新开医馆生意不错,只因当家是名年轻女子,二十出头,身材姣好惹人遐想,常戴眼罩遮面听诊,只需把脉摸身即可探出疾病所在,城中人称道她说是一名盲眼医师,何立冷笑不屑,觉得是噱头,所谓医馆,悬壶济世,也用上商贾手段,岂不可悲。

 

但没想到今日所见,竟撞了一鼻子灰,三七医馆当家,居然真的是半瞎。

 

“青楼女子多做皮肉生意,疾患感染在所难免,男医师不便来此地,故医馆受聘,定期诊治。”

 

你低头继续道明自己出现此处的原因,却未听见对面男人的回应,觉得何立大抵认为你借由别人名号瞒天过海,欺诈于他,便抬起头来,想要继续拿出证据。

 

“大人可是不信?小.....”

 

短短几秒,抬头的一瞬,一人身影竟悄无声息闪至你身前,你眯眯眼睛努力对准视线,发现何立不知何时拔出腰中短刀到达近处,锋利刀尖就这么直直抵在你的喉咙,虽受到些许惊吓,但男人没有下一步举动,你便不好轻举妄动,只皱起眉头,极力维持镇定,不解地看过去。

 

 

“姑娘所言极是,想观透人心,甚难。”

 

人生在世,皆遇纷扰,无论诡谲官场,还是平常生活,有人的地方便有矛盾,一百个人心里有一百种不同想法,为一己私利欺瞒,满嘴谎话,何立见的不少,也遇到过没办法通过单纯问询得出结论的犯人,但他们却最终都在这刀尖低下跪地求饶,将实话一字一字吐出,这究竟源之为何呢?

 

心不同,想法不同,那便找相同,简单的很,世人所怕,不过两类,或惧死,或惧心爱之人死,看着寒刃出鞘,就没有不动摇的。

 

“此刀内有机簧,红蓝玛瑙各藏玄机,刀尖锁住便杀人,刀尖缩回便无恙——”

 

男人看着你皱眉局促的表情,心中涌上莫大成功和胜利的快感,这句台词说的流畅,相府呆了好些年,面对那些看似铁骨铮铮的硬汉,他拔出刀念过成千上百遍,刚开始午夜梦回或许还会看到那些哭丧的脸和满地血迹尸体,到后来这刀倒是成了他唯一的护身符,只要握着,便可安心。

 

“敢问姑娘选哪个?”

 

选哪个?面对这句行云流水的台词,模糊眼球中倒映出男人成熟脸庞,上面写满了杀伐果断和即将取人性命的兴奋,一瞬间,你不知怎么,只觉得好生无趣,时间过了十年,这人却好似从未变过,岁月流逝让人成熟,但果然一颗本心如何,难以改变。

 

你也是,我也是。

 

“大人您果真....两眼空空。”

 

时间流逝,何立刚要张口催促,你抬手打断,抓住男人手腕,在他被你的话语惊诧到,还没反应过来之前,猛一用力举刀径直捅到脖颈上,刀尖撞到皮肉缩回,你重重咳嗽几声,皮肤上留下一道深深红痕,却无恙。

 

“死生一轮回也,无所惧。”

 

话一出口,何立张嘴想要说些什么,但你又举一手,阻止了他抽回刀子的动作,迅速将手指上移,同时按住那两颗异色玛瑙,再度将刀尖对准喉咙,在男人瞪大双眸的注视中慢慢刺下。

 

“小女子向来惧生,不惧死。”

 

你一字一顿说的清楚明了,手向下移动的力道缓慢平稳,没有丝毫中断的痕迹,眼见刀尖就要碰到皮肉,似有一丝鲜血已经破开涌出,何立虽不知你是如何看穿诡刃机关的,却也不得不在这场对峙中主动认输,大力将短刀抽回,看着你脖颈间一道道鲜红血液流淌沾染白衣,像是一朵朵盛开的红色曼珠沙华,眸色深沉,瞪过来的眼神中闪过一丝凶狠愤怒,但随即又被全部压下,换回一副平静模样。

 

 

死生轮回,似是佛教言论,但这惧生不惧死,又颇像道家清修无为的旨意,何立虽烦透了勾栏,但平生更厌恨宗教之徒,他们长着幅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自以为高高在上,远离尘世纷扰,惺惺作态,自以为是,明明和其他人同样是不堪一击脆弱的肉身,却总觉自己怀舍利,有大义,不恋红尘,只悲悯世人为情所困。

 

“姑娘,饱读老庄啊。”

 

何立握刀收回腰间,与你隔琴相望,此刻心乱如麻,面上仍旧皮笑肉不笑,语气顿挫,似乎是在嘲讽你的虚伪,但即便如此,你也深知这局对弈,自证清白,还引鱼上钩,算得上是你的大胜。

 

“大人说笑。“

 

于是你罕见的朝他露出流露真心的笑,双手交扣放于腰间,膝盖沉下行了个非常标准的仕女礼,抬头望他,自双目烧毁后,难得眼睛中闪现欣喜光芒。

 

“小女子,不识笔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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